人链向强权说不
沈博伦 | 2024.02.13
1989年8月23日,夏天末尾,我和朋友漫不经心地坐在她祖母位于坎特雷库拉的旧木房子的楼梯上。我穿着一条浅蓝色图案的裤子,是我母亲用她从我曾祖母那里得到的布料缝制的,而我曾祖母则是从她哥哥那里得到的。我的朋友穿着一件阔腿、淡紫色、圆点图案的裤子,可能本来是用作床单的。我们正打发着时间,等待参加即将开始的、具有象征性的活动。那年,我们虽然还是青少年,但早已习惯了生活里无尽的政治活动,所以我们心情依旧很轻松。
之所以我还能记得这些造型细节,是因为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些都对我们的身份塑造有着重要意义。但更重要的是,穿现代的漂亮衣服的机会非常有限,一切都是标准化的,我们只能自己制作。但五年之后,一切都将改变。
以上这段自述爱沙尼亚作家、艺术史学家、策展人Kai Lobjakas。她是今天我们即将介绍的行动的参与者之一,而像她这样的参与者会有200万人,来自波罗的海三个国家,立陶宛、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此次行动名叫The Baltic Way波罗的海之路,是人类历史上最长的人链之一。
人链是一种人们手拉手以显示团结的政治示威的形式,第一次出现是1983年英国抗议美国在西德装置核导弹。世界上最长的人链出现在2020年印度比哈尔邦,覆盖约18,000公里,参与人数有5,170万,以支持政府为环境保护和消除社会罪恶所做的努力。
我们今天要讲波罗的海之路,是波罗的海三国针对苏联极权统治的抗议,表达对国家自治的向往,民族自决的信念。这虽然是一个只有15分钟的行动,但涉及的历史至少要推到18世纪。如果你非常了解这段历史,可以直接跳过进入行动部分观看执行细节和评论。
波罗的海是欧洲北部的内陆海,位于北欧半岛和欧洲大陆之间,不仅有丰富的自然矿藏,在地缘政治上也是兵家必争之地,现代成为西欧和苏联之间的连接通道。18世纪以前,这片地区部分属于瑞典王国,经过多次战争,最后被沙俄统治了200年。虽然沙俄用了很多方式同化这里的人民,但他们的文化、宗教等都始终更倾向中欧和西欧。直到一战后,他们先后于1918年获得独立,1921年还被联合国前身国际联盟准许加入。
一战后的德国与苏联都处在困境之中,德国签订《凡尔赛条约》丧失大量领土和军力,苏联则在经历十月革命和内战,经济惨淡。虽然两个国家在意识形态和宗教信仰上格格不入,但为了当时的利益抗衡美国和西欧,两国联手,在莫斯科签订了《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英文叫Molotov-Ribbentrop Pact,以两国外长名字命名,Molotov是苏联外长,Ribbentrop是德国外长,条约简称MRP,这个缩写我们后面会再提及。
《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涵盖许多秘密交易,除了军事和经济交易外,与波罗的海三国直接相关的,是该协议规定了一旦发生政治变动,德国和苏联如何在东欧划分势力。波兰被分为两半,波罗的海三国外加芬兰都属于苏联。这项条约深刻影响当时的世界格局,为二战埋下伏笔。
1940年苏联出兵占领波罗的海三国。但一年后1941年,德国撕毁条约入侵苏联,三国被德国占领。同年底,苏联跳反和美英组成反法西斯同盟。1944年,二战结束前,苏联红军再将波罗的海三国收归帐下。
两百年间多次辗转,三个小国的命运就被这些庞然大物操控着。和沙俄时期一样,苏联利用移民政策将苏联人送去波罗的海同化当地人民。接下去的几十年他们一直处在苏联的计划经济体系中,经济、政治和文化被严格控制。
时间来到1980年代,苏联的经济、政治、社会陷入困境,和西方国家之间差距拉大。85年上任的戈尔巴乔夫开始改革,推行自由市场,取消政治和言论管控,试图刺激已经衰败的苏联。在这样的契机下,历史的真相被慢慢揭露,社会运动不断爆发。但戈尔巴乔夫政府依旧不承认苏德签订的条约,还声称波罗的海三国是自愿加入苏联,否认武力入侵的事实。也因此抗议活动持续了多年,在波罗的海三国引发著名的歌唱革命,诉求独立自治。
1989年,《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签订50周年,抗议活动来到高潮。立陶宛改革运动组织萨尤迪斯与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的人民阵线在89年5月13日在爱沙尼亚首都塔林召开会议,并发表联合声明,称三国并入苏联是通过武力实现的,导致他们失去独立,他们要求苏联政府公开承认该条约以及对三国的非法占领。6月15日,他们决定在当年苏德签订条约50周年的8月23日,组织人链,从塔林通往拉脱维亚首都里加,最终抵达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
一场人类历史上最震撼的非暴力抗议即将到来。
人链的设计很简单,但执行细节复杂。参与者、交通、安全、物料、距离测算、医疗辅助都需要被考虑到位。
首先是确定路线,一位人民阵线成员Eugen Päss调研了路线,并精确计算了长度、转弯、路面升降和交通情况,草拟了一张爱沙尼亚的路线细节图。他驾驶的是70年代苏联组装的VAZ 2103汽车,这是当时唯一一款里程表可以精确到100米的汽车。他使用了在汽车拉力赛中常见的技术,绘制了一张路线图,用箭头标出参与者应该站在哪里,公车站、建筑物、石头、灯柱、电话亭、塔、自然景观等等。路线图被以几公里作为一个部分,熟人之间相互复制传阅,了解自己的位置。比如塔林区域,被分成11个部分,上面标有距离、预计参与人数、负责人等信息。整个档案包括大概50页,计算预估需要70万人参与,每公里需要700人。
然后是视觉标识。每个区域都需要被标记出来,原本计划用爱沙尼亚国旗的三色,画在地上作为标识,但踩在国旗色上这个举动似乎含义过重了,所以他们采用1939年《苏德互不侵犯条》的缩写字母MRP作为标记,几百公里的路,用了几百公斤的粉笔写在地上。刚才看到的手绘稿上也写着MRP50。另外,区域组织者本来希望人们穿着民族服饰,但最终这个没能实现,人们穿着各种各样日常服装出现在现场。
最重要的则是人链执行。原本计划两人间隔1.5米,这样彼此能看清、听清,用丝带连接人链间的空隙,每公里都有一个协调员,确保人链没有过大的缝隙。人民阵线在每20公里处都部署了一个交通民兵、救护车和安全人员。有些人和朋友们一起组队到来,当时汽车还是奢侈品,所以有专门的大巴安排没有车的人们到指定位置。汽车停在道路右侧,人则在路中间成链。
在没有互联网的那时候,大部分宣传都是通过广播,其他资料都由参与者自己自愿完成,用DIY的方式,制作海报、徽章,口口相传。
1989年8月23日傍晚6:30分,人们聚集在各自的位置,等待即将到来的时刻。每个人都怀揣着收音机,等待着三国广播的最后通知。7点整,广播里传来一个词汇,“自由”,从塔林的赫尔曼塔,到维尔纽斯格迪米纳斯塔,信号被传播至所有参与者,近两百万人同时往前踏了一步,组成人链。
来的人比预期的要多得多,在某些路段,站了好几排人,他们可以手挽手聚集在一起而无需分隔过远。有说法称,爱沙尼亚人最早认为这个想法过于浮夸,可能是对行动参与规模有所担忧,但行动开始后所有担心都立即被打消,参与人数越来越多,许多没有注册加入人链的都出现在现场,一开始用丝带链接人缝的想法最后也被遗忘了。人们手拉手站在一起,持续了15分钟,那是一次在夏天傍晚,对自由和独立的畅想。
同时,在立陶宛的维尔纽斯,5000人聚集在大教堂广场,手持蜡烛,唱着国歌,牧师手拉手,或摇着铃铛;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人民阵线领袖,在两国边界举行了一场葬礼仪式,三个棺材各批三国国旗,被纳粹及苏联旗帜交叉笼罩着。莫斯科的普希金广场上,防暴警察抓捕着示威的百姓,75人被捕。
这次行动初步估计爱沙尼亚大概来了20万人,立陶宛60万人,拉脱维亚28万人,但最终的人数很难预估,因为越来越多临时出现的人,总数估计在100-200万人之间,大概是当地人口的25-30%。
事件之后,苏联官方予以强烈谴责,1989年8月26日,苏联电视台主要晚间新闻节目《Vremya》用了19分钟,开场宣读了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声明,这是对日益增长的“民族主义、极端主义团体”的严厉警告,这些团体推进了“反社会主义和反苏联”的议程。但也有消息传递出苏共内部对该事件保留了两种可能性,亲苏群众相信莫斯科在波罗的海国家仍然拥有大量听众,反对者则将尖锐批评解读为莫斯科领导层将更迭的信号。但在那份严厉的广播后,莫斯科态度开始软化,苏联当局未能将威胁转化为实际行动,声明里的强硬被碾成了尴尬。两天后的德国《明镜周刊》头条新闻:“大门敞开了!”《华盛顿时报》写道:“北极熊会结束休战吗?”全球对该事件的回应,以美国总统老布什的发言抵达高潮,“这不是一个新国家的独立,而是波罗的海三国重新恢复独立。”
1990年和1991年,爱沙尼亚、立陶宛、拉脱维亚先后宣布恢复独立。1991年2月11日,冰岛成为第一个承认爱沙尼亚恢复独立的国家。9月6日苏联第一次官方承认三个国家的独立,9月17日同时加入联合国,2004年加入北约和欧盟。2009年,记录波罗的海之路的文件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记忆名录,以表彰其记录历史的价值。
波罗的海之路最初的想法来自于爱沙尼亚人民阵线的成员,但人链是从爱沙尼亚开始到立陶宛,还是反之,似乎不再重要了。今天我们回头审视,它必然是一个伟大的行动,200万人在夏日微风的傍晚,等待着传统、朴素的收音机里传出那个带有魔法的词汇“自由”,在那15分钟里,似乎可以开启一切人性的美好,罪恶就可以万劫不复。但我也必须指出,即便波罗的海之路再雄伟,再经典,它至多只是在这条通往自由之路上的一次浪漫的停留,它是一次宣誓,一次符号,一次表演,一次难以复制、困苦艰难、无数细节构成的宣誓、符号和表演。在抗争之路上,它是非常重要的,但它也最多是一次短暂的风景,没有这种浪漫抗争也依旧要进行,没有那些友爱抗争也依旧有价值,而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的抗争都一点不浪漫,更多是无尽的等待,波罗的海之路只是一次美好的偶然。
在世界上很多地方,我们依旧处在极权统治的威胁下。波罗的海等到浪漫,至少用了50年时间,浪漫之后又花了数年才真正独立,近年的俄乌战争又将他们带回那种恐惧之下。我相信,看到波罗的海之路三国的行动,很多人会感动,共情他们的遭遇,同情他们数百年被铁蹄的蹂躏,感慨他们站上那15分钟人链的勇气。当然可以理解这种代入共情,但更深入的共情不是把自己相似的遭遇代入,而是体会完全不同的处境和利益。你能共情和你价值观相左的地区人民,他们对自由向往的信念么?那时候你会扮演抗争者,还是压迫者?受压迫者和压迫者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回到开头那段。年少的女孩在无忧无虑中怎知5年后的自己,衣着选择都更多了,生活形式会发生巨变。庞然大物总是在顷刻间倒下,但只有弱小者们在黑暗中做好了准备,巨兽才不会爬起。不向波罗的海之路致敬,向所有此刻依然身处恐惧中,正在无尽的等待,但没有放弃抗争的人们致敬。